黄运基
【加州】
旧金山的秋天最迷人。如果在太阳初升的时候站在金门桥头向西瞭望,展现在眼前的太平洋,就像一块宽广无垠的浅蓝色的地毯一般,平铺在大地上。微风吹拂与浪声齐啸,奏成一曲振奋人心的交响乐,仿佛预示着新的生命、新的希望。
1949年晚上7时,华裔联合会礼堂挤满了人,讲台正中挂着一条红底黄字的横幅,大书“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大会”,巨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挂在台中央的幕上。台上左右两侧竖着中美两国国旗。小念祖忙着把当天创刊的《金门侨报》赠送给观众们。
余锦棠当晚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西装,结上蓝底白花纹领带。他站在讲台上,用炯炯的目光向台下的观众环视一周,语调亲切平和地说:“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!”
余锦棠停了一下,提高嗓音,以十分骄傲的语气说下去:“中国人民站起来了!像一个巨人,矗立在亚洲大地上——”
正在这时,大门外突然掀起一阵骚动。有人在门外大声呼喊:“打!冲!”30余个手持木棍的歹徒已经冲进礼堂内。带头打人、捣乱会场的人正是阿荣。他率领的歹徒们挥舞着木棍,来势凶狠地冲向讲台。
“住手!”余锦棠怒不可遏,冷不提防被后面一名歹徒重重地打在肩膀一棍,他忍住痛楚,一把抓住那个打手,和他扭作一团。
黎浩然、吴仲云等人也被卷进这场混战中。工会主席布朗先生眼见情势不妙,猛然抓起身边一张椅子,向前面的两名歹徒扑过去。他这一突击行动,威势迫人,挡住他的两名歹徒连连后退,不敢与他硬拼。布朗乘机冲到余锦棠身边,左手把他往后拉,右手举起椅子,直向几名歹徒猛击,众人扭打成一团。
正在这时,在门外放哨的两名歹徒,慌慌张张地跑进礼堂,大声高呼:“绿衣(警察)!绿衣(警察)!”
带头打人捣乱会场的阿荣,听见讯号,立即住手,一声号令:“走!”便扬长而去。
3辆警车载着6名警察来到肇事现场时,歹徒们早已不知影踪了。华裔联合会礼堂内被捣乱得一团糟,花篮遭拆毁,抛散满地的鲜花,在混战中被践踏得残碎不堪。
余锦棠受伤不轻。他缓缓地走到讲台上,庄严地对留下来的观众说:“我们的庆祝会虽然没有开成,但是,历史潮流是不可阻挡的!歹徒们的卑鄙行为决不会得逞,时间将是最有力的证人!等着瞧吧!”
另一边,彭胖子约好了阿荣等一批人,在他的餐馆后面一个密室里举行“庆功宴”。
“各位今晚为党为国,劳苦功高,多喝几杯!”彭胖子笑眯了眼。他那膨胀的大肚皮,笑起来时团团肥肉上下凸凹。
阿荣心眼精灵,见彭胖子一股兴奋劲儿,马上把握此一难得良机,打蛇随棍,上前拍拍彭胖子的肩膀,说:“彭先生,蒙你这个前辈的提携,我们岂敢怠慢,当然全力以赴,报党报国嘛!”阿荣耍了这一段过门,然后峰回路转,走入正题,说,“我们这一次出气出力不在话下,不少兄弟还损手损脚,流血流汗呢,医药费恐怕不少!”
彭胖子听了阿荣这番话,收敛了刚才那股兴奋劲儿,皱着眉头问道:“多少开个数目来,别兜圈子!”
“彭先生为人通情达理,我们这班兄弟对您敬佩得五体投地。每个兄弟再打赏100元,不过分吧?”
彭胖子深知今后还要借用阿荣这伙人,虽然对他的贪得无厌很是不满,但还是点头应允了。
第二天早上,华埠的电灯柱上,贴满了黑名单,还有人在街上散发传单,署名是“护国团”,威胁要肃清黑名单上的人物——余锦棠、吴仲云、赵子常等人。
整个华埠,突然被一种恐怖的政治气氛所笼罩。“华侨在美国谋生,世世代代受白种人歧视、排挤,日子已经够难受的了,自己人却不争气,你争我斗,唉!真不像话!”花园角一位老“议员”慨然而语。
“只许他们胡言乱语骗人,不许别人讲话,太不讲理了。”
“总之,谁也不可信!”
“信不信由人,人各有志嘛!”
“这样斗下去,不管谁胜谁负,亦难免在外国人面前丢脸!”
“以武压人,迟早尽失侨心!”
花园角的“议员”们议论纷纷。
余锦棠和徐风两人受伤较重,都在家里养伤。小念祖在华埠撕下了一份黑名单,带来给余锦棠看,余锦棠看后,露出一脸愁容。
赵子常带着一股内疚的心情说:“这一次遭受歹徒的捣乱,又挨了他们的殴打,责任应由我来负。”
余锦棠疑惑地问:“子常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那天晚上,我来你家,本来就想告诉大家,庆祝会可能会出事的,因为我在衣厂里已经听到一些女工在窃窃私语这件事了”,赵子常难堪地解释道,“但当晚我见大家都在忙着编报纸,没有提起这件事,结果,没有做好安全准备。”
“这不能怪你,”黎浩然安慰子常说,“他们是蓄意闹事而来的,我们防不胜防。”
“现在事情已成过去,重要的是吸取教训。”余锦棠说,他全身都感到阵阵痛楚。
黎浩然说:“他们把昨晚的捣乱、打人,竟在报上歪曲为‘爱国行动’,真是卑鄙至极!”
“在下一期的《金门侨报》中揭发他们的暴行!”吴仲云忿忿地说。
“爸爸,你们几个人最好暂时避一避,免吃眼前亏。”海伦忧心忡忡,“他们什么坏事都可以干出来的!”
“子常,你想办法跟陈洪光打个招呼,了解一下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。”余锦棠没有直接回答女儿的建议,却对赵子常说,“看他能不能利用他在会馆的影响力,把这件事缓和一下,免至越闹越大。”
余锦棠不待赵子常回答,又说:“还有,也找华裔联合会主席梁炳耀谈谈,问他当晚毁坏了一些什么东西,告诉他我们愿意赔偿损失。”
“赔偿损失的应是那班歹徒!”胡思明忍不住心头的怒火。
“话不能这样说。”余锦棠说,“我们好不容易才租到他们的礼堂,我们是有责任的。歹徒是一群被人收买的乌合之众,我们不赔偿,他们找谁赔偿呢?”
“我们都心知肚明是谁干的,这还用问?”胡思明忿忿地说。
“我们有什么证据?”黎浩然说。
“当晚警察来到现场,向我们查问歹徒姓甚名谁,我们一个也说不出来!”江小莹补充。
“棠伯,海伦姐叫你暂时避一避,”小念祖对黑名单上的威胁,十分心怯,他怕他所敬爱的棠伯会遭到陷害。
“看情形再说吧,”余锦棠回答道,“如果我们都走,《金门侨报》谁来办下去呢?”
余锦棠在这一群青年中间,意味深长地说:“有些人说,我们华人社区,眼下政治气氛,使人有窒息之感。你们认为对不对?”
没有人作出回应,他便又说下去:“我看不对。大家都知道,旧金山入夜就雾大,阵阵压来,人在五里雾中,常常感到前路迷茫。但是,一到黎明,阳光四射,就雾散烟消,前途光明了。”